2015年7月11日下午,当我匆匆赶到协和医院重症监护病房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屋子的医护人员。而昔日那个精神矍铄、步伐矫健、声音洪亮的成老师,此刻正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成老师,我是赵朝。我受全体老师和学生的委托来看您。我们守在您身边,等您醒来……”站在病床前,我哽咽地说。
注视着成老师的病容,往事一幕幕,像潮水般涌上我的脑海。
第一次见成老师,是2001年5月22日。
那时,原中国科技大学研究生院(北京)更名为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原管理学部同时更名为管理学院。时任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成思危先生接受了中国科学院路甬祥院长的邀请,出任管理学院第一任院长。
在出席了揭牌仪式后,成老师与我们坐在一起,倾听老师们的汇报。他当时说的一句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这个院长不是挂名的,我是要做实事的。”
从那时起,成老师一直履行着自己的诺言。
他为管理学院制订了发展目标、规划、愿景,提出了管理学院MBA的办学特色。在他的倡导下,2007年经中科院批准,成立了“中国科学院虚拟经济与数据科学研究中心”,成老师担任主任。从此,他把卸任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后的主要精力放在了这里。
受领导委派,我在成老师身边工作了十四年,从而有幸亲身感受到他对民族、国家、事业、师生、亲人、生活的爱。在我的眼中,他没有因为头衔而带来的耀眼光环,只是一位慈祥而睿智的长辈,一位值得我们一生追随、学习的师者。他出身名门却生活简朴,他身居高位却直言不讳,他知识渊博却学而不厌,他功成名就却虚怀若谷。
爱民族爱国家爱事业:如滔滔江水澎湃不息
2012年,科学出版社要出版《20世纪中国知名科学家学术成就概览·管理学卷》,他们希望收录介绍成老师的文章。受成老师指派,我负责查阅、整理有关他成长经历部分的相关内容。
当交稿给成老师审阅时,我忍不住问他:“成老师,我是留着泪编完这篇稿子的。我也是一个母亲,我很能理解您母亲对您的思念,当您知道母亲临终时还在呼唤您的名字,您有没有感到遗憾?”
“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当时还很年少,受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影响,一心想的就是回大陆来参加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设。新中国需要懂粤语的人,我懂粤语,就是这么简单,也没有想到这是与母亲的诀别。当然,这也是我人生的一大缺憾。看来是性格中继承了我父亲那种学者的执拗或者说是执着吧。”他坚定而又惆怅地回答我。
我又问他:“您在1956年就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因出身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批准。从‘反右’开始到‘文革’结束,每次运动您都受到冲击,您就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吗?”
“这就是‘信仰’,这个,现在的年轻人就很难理解了。”他这样回答我。
短短几句话使我体会到,他对民族、国家的无比眷恋和热爱。
成老师在人大卸任后,仍然能接到很多群众来信。他对每一封信都要亲自阅读回复。有一次接到一名农民来信诉说在土地承包中的委屈,因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又是打印群发的,我就建议由我给他回信,把来信转给国家信访部门。成老师说,还是我交给人大处理吧,老百姓给我们写信不容易,我们尽量帮助他们。听完他的话,犹如暖风拂面。
成老师是一个以工作为乐趣的人。他常说:“不让我思考、研究、写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小车不倒只管推”是他的口头禅。每个月,成老师都有两三次固定时间,与学生研讨、授课、交流和主持主任办公会。最近几年,他自己要求上公开课,分别开设了经济学、金融学和中国特色经济学。除了管理学院和中心的学生外,还有北航、人大和中科院其他所的学生前来旁听。
2011年2月,他的病情加重,在一次上课时,他对我说,我今天要提前下课,医院约我去会诊。两个小时后,我接到了他的电话:赵朝,医生要我住院,我要做个手术。告诉学生们要完成作业,好好预习,我好些后就来上课。
从他轻松的话语中,你感觉他就像是得了感冒一样,根本不知道他病情那么严重。做完手术,接着又要化疗。在化疗间歇,他就提出要来授课。我说,您现在抵抗力还很低,医院不同意您到公众场合,上课的事往后放放,等您出院了再安排。他坚定地说:“教师是我这一生中最后的岗位,这是我的事业,上课的事不能耽误。在不输化疗药物的时间,都要安排上课。”
于是,成老师又出现在讲台上,依旧带上他的ipad,在课堂上侃侃而谈,时而听学生汇报,时而给学生答疑。细心的学生发现了他手臂上贴着的医用胶布,悄悄为老师的健康担忧。
今年春节,他病情好转出院回家,我们到家里探望他,他兴奋地对我说,告诉学生们,开学第一周就恢复讨论班,让大家假期好好读书。
“我们培养的是祖国的未来,一点都不能含糊。”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教学事业。
他最后一次出席公开活动是2014年11月1日的国际金融论坛,虽然11月前医院就通知他住院治疗,但他还是抱病主持论坛,第二天还用英语作了主旨报告。
住院期间,他在不能进食、非常虚弱的情况下,继续指导修改正在编辑的四部著作。并由他口述,工作人员整理,为两本书作了序。其中《金融国策论》一书序中的主要观点发表在5月21日的人民日报上。成老师是在用他毕生最后一点气力,向众人呼吁:研究金融问题需有战略观,其中最重要的是确定战略目标,因为目标一错,满盘皆输。
病重时,他还在说:“只要我头脑清楚,手还能动,不管身上插几根管子,我都能工作。”“我毕生的抱负,就是能为富国强民做点事。”“我愿意为此而贡献我剩余的生命”。
7月6日,成老师请身边工作人员打电话给我,传达他关于《成思危文集》的修改意见,“就改为《成思危学术文集》吧”。这是成老师留给我的最后一条指示。
爱学生爱晚辈爱家人:似潺潺细流润物无声
这些年间,成老师亲自指导过70余名学生。他最重视对他们世界观、人生观的塑造,经常会用自己的座右铭来教育学生。
在职的学生,他会叮嘱:多研究,少开口;多学习,少应酬;多办事,少出头;多协商,少独谋。成见不能有,主见不能无。逆境不沉沦,顺境不懈怠。多说真话实话,少说空话套话,不说大话假话。
对普研的学生,他则告诫:管理学院的学生应具备四元结构知识:专业的深度、学科的广度、哲学和政治的高度、战略的眼光。
他对所有学生一再强调的是:做人要正直,做事要认真,做学问要勤奋。
他从不给学生指定研究方向,每名新生入校后,他都要送几本本学科的书给学生,让学生寻找研究的兴趣点,他还完全尊重学生的选择。他精心安排学生在企业的实习和到国外的交流。
每当他的新生入学、给国科大的硕士博士生上课和到政法大学的本科班上课,他都要带上自购的教材,人手一册。
第一届MBA学生毕业时,正值盛夏,70多岁的成老师身穿厚重的导师服,逐个给毕业生拨正流苏,照相,历时两个多小时,汗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意犹未尽。
成老师非常注意发现人才,爱护人才和培养人才。他曾两次到石勇教授美国的家中,说服动员他回国工作。
病重时,他把两位副手请到病房,谈了他对学院和中心的下一步人事安排后,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时间不多了,少参加些会,少出些国,一定要把精力集中在最重要的事情上,这一点很重要,我自己就有体会。希望你们珍惜在65岁以前的这段时间,为国家多作贡献。这是我作为长者对你们的希望。”
除了对学生们在学术上的指导外,他又像一位长辈,关心他们的生活。
研究室的一名年轻老师,生完头胎没多久又怀上第二胎,怕影响工作左右为难,又不知如何向成老师解释,他笑着说“集中解决也是一种处理方法嘛”并表示恭喜。
一名学生结婚后,一度与配偶关系紧张,成老师还开导其如何处理好夫妻关系。
他有一名学生毕业后随丈夫去了上海,工作暂时没有落实,中心的一位领导到上海出差,他还委托他协助介绍工作。
每年6月,成老师的学生都不约而同地返校,庆祝老师的生日。成老师执意不肯,我们就在下课后的教室里,推出生日蛋糕,用八种语言合唱生日歌,他还高兴地戴上生日帽,与学生们合影,其乐融融。
成老师还参加过两次联欢会。第一次是2011年12月23日,我们中心全体师生及家属一起举办联欢会。成老师在百忙中来到现场,不但为大家唱了一首歌,还与全体师生、家属合影,仿佛像一名大家长。
2014年1月10日下午,中心组织迎新春联欢会。为了不耽误他在三点半后与老师谈话,我们把成老师领唱《同一首歌》的节目放在前面,但他仍然兴致勃勃看完了所有的节目。我怕他这次又不能按时下班,提醒他约谈的老师已经在办公室了,他却说,先请他们来一起看节目,“这些孩子太可爱了,我很高兴与年轻人在一起”。
2014年春节前,学生们把亲手制作的贺年卡送给成老师。贺卡上贴有学生们学龄前和现在的相片,想考考老师能不能准确辨认。成老师笑着说,这是在考我的眼力呀。又自言自语地说,拿回家好好看看,这算是家庭作业吧。
成老师住院后,学生们非常惦念,但医院谢绝探望。四月份学生们录了一段录像,向老师汇报近期学习情况。当学生汇报论文有了较大进展,按时发表了文章时,他连连点头说好。当三名学生向他汇报结婚了并捎来喜糖时,他竟笑出声来。
我告诉他,学生们已经在准备给您过80大寿呢。他说,这次恐怕要是“远程”了。我听后一阵心酸。想起他79岁生日时,他身着一件暗红色衬衫,我从来没见过他穿得如此鲜艳,不禁笑了。他开玩笑地对别人说,我穿一件有颜色的衣服,赵朝就笑话我。
今年6月,学生们早早就准备用视频的形式给在休养中的老师庆祝80大寿。学生们在短片中还原了成老师来上课的情景,甚至桌上还摆着他的茶杯和他最爱喝的雪碧。大家企盼着他重返课堂的那一天。6月10日,我把短片送到他病房时,他支撑着瘦弱的身体,全神贯注地看完了短片,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2009年7月,学院派另一位老师和我带领MBA的学生到台湾交流。我们到成老师父亲创立的“世新大学”参观学习,见到了成老师的妹妹、世新大学董事长成嘉玲女士。我把成老师在学院活动的相片刻成光盘送给了她,她非常高兴,说“这个礼物对我来说很重要”。
回京后我向成老师汇报见到嘉玲董事长的经过,他打趣地说,你够动心思的,知道嘉玲需要什么。说后眉飞眼笑。
成老师的孙子麦克在美国的高中毕业后,成老师安排他暑假里到我们中心与学生们一起学习。麦克中文不很熟练,成老师就亲自告他怎样坐公交车,一共要坐几站,下车后怎么走等等。成老师还特别提醒我们,麦克对花生、黄豆过敏,在学生食堂吃饭时要特别注意。
有一次正赶上成老师一位老朋友请他吃便饭,我对麦克说,留下来与爷爷一起吃饭,再搭车回家吧。麦克说:“爷爷不允许我这样。我还是坐公交车回家吃饭吧。”
成老师很少有闲暇时间,只有在等候客人时,他会与我聊起他的家庭、儿女和第三代,但从只言片语中,我完全能体会到他对生活、家庭既宽广无边又默默无言的爱。
……
师母的轻声呼唤,将我从纷繁的思绪中拉回眼前这一片洁白的重症监护室。
就在这里,成老师放下了匆匆的脚步,放下了敏捷的才思,放下了肩头的重担,放下了“居安思危”的责任。
就在这阴阳交错的时辰,他上路了,离开了我们。
但是,他留给我们的爱永远温暖着我们。
(本文作者:赵朝 中国科学院虚拟经济与数据科学研究中心办公室主任)